你在我身边,酣睡似孩童

宣棋

2016/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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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从陌生的地方回到了一个多少我还算熟悉的城市,数了数日子,你已在我身边睡了十二晚。今晚是第十三晚。想了想,似乎从小学中高年级起,我就自己睡在小小的隔间里,只有一个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这么算来,距离我们睡在一起,十多年已经过去。

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你的容颜。在我的记忆里,你永远是那个每天忙来忙去似乎有使不完力气的女人,任劳任怨,他说什么你做什么,从不反驳,从不生气,永远都是笑呵呵,也从来不抱怨。你的性格还是没变。这些天,晚上给妈妈打电话时,你永远是在夸我厉害,带你到处转,去这里去那里,从来不会提及我偶尔的小脾气、晚上不肯睡觉早上不肯起床的无赖。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当我一路扶着你的手臂侧视你时才开始留意你身体形容的变化。胳膊上有了很多老人斑,你的头发白了好多,面容多了好些皱纹,腿脚不便,走不了很多台阶,容易气喘吁吁。我说不出来这些变化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似乎一晚即是一年,十几天的行程,我对你的认知终于追上了这十几年。

我错过了很多很多,面包车高高的底盘,你已经需要搀扶才跨得上去;下台阶时,我左脚下一阶右脚下一阶,然后回头才发现你是左脚一阶,右脚落在同样一阶,慢慢的走;你已经不能爬山,一会儿停一下,我们走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爬了,你在不停的出汗,坐下吃饭喝茶,你持壶的手也在微微的抖,我连忙说让我来,我问自己,这些改变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为什么我之前一无所知?

听妈妈说,你本来还想今年在院子里从房顶搭丝瓜架,种丝瓜,而妈妈阻止了你,觉得太高危险。初初听到时我觉得惋惜,因为小时候我喜欢在屋顶吹风乘凉数星星,你和他总是不允许我待太久,很快把我吆喝下来,屋顶对我来说是个愉悦的存在,而现在,你却被建议不要再上去。忽然又想起来你说年前你在弟弟那儿陪读的时候,有次断电,你买完菜回来是爬到了八楼。你是那么的自豪向我夸耀,而我竟然没有意识到不合理,我无法想象你是怎样一层一层爬上去。

因为是中户,我们并没有在院子墙根种爬山虎,没有了丝瓜架,我们的院子看起来更荒了。是的,我一直固执的认为你和他的院子也有我的一份,他侍弄着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你负责摘菜做饭,而小时候我施肥加围观。一年多前回家,拍全家福时,我已经发现院子变荒了,原本开的地都已被红砖覆盖。那些儿时记忆中换来换去的樱桃树、葱、韭菜、田七、薄荷、草莓、菠菜、油菜、大白菜,南瓜架、茄子架、豆角架等等全都不见了。只是一块又一块坚硬的、冷冰冰的砖。我是怎么忽略这其中传递的衰老的?当我问你,你同我讲是因为他在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怕踩空滑倒摔了时把地都填平时,为什么我是在可惜而不是看到你们的步履瞒珊?我真迟钝。

还有这些天来,你依旧早餐煮面条,给我加个蛋。你依旧总问我要不要喝水。你依旧总问我要不要帮我洗衣服。你依旧问我想吃什么你去买菜。在这些问题交织的错觉中,我总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不到你肩膀的小孩。伸手吃穿,万事不管。

可是, 可是, 可是, 我已经长大了啊。

我已经长高了,遗传到他的基因,你只到我的脖颈。要换我来照顾你了啊。我扶你走路,带你游玩,帮你安排衣食住行,这十几天,我学会了很多事情,我终于明白:行程最好只要半天,玩一会歇一会;走路不能太久,爬山的公园不去;自动扶梯的地方一定要扶住你,怕晃;每天出门带瓶水喝;包里放足够的纸巾或者湿巾,方便擦汗;当你说不要的时候,很只是觉得贵,该坚持一定要坚持……

但是我似乎又不停地切换回那个小孩儿,我恨不得将一切我觉得好我觉得有趣的捧到你面前。我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那家料理,哄你尝一尝生鱼片,看你满足的样子我好开心。我带你去吃那家五年前我曾去过,一直没有忘记的榴莲雪糕,你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说凉滋滋的很好吃,我笑了。我带你从早吃到晚。我还让你带上VR看几分钟短片,哪怕你不明白,我也要坚持让你体验我觉得有前景有未来值得体验的东西。我拼车带你去我们的目的地,向你慢慢解释为什么总是陌生人接送我们还不要钱。

你还是向以前一样絮叨,总说这个贵那个贵,因为觉得看电影浪费钱,我也没能成功将你拐去体验Imax大屏的3D电影;因为我不说你也能意识到高级料理、酒店的花费,你拒绝了我说续住的提议,坚持回到我们那个暂时的偏僻、荒凉的落脚点。你一路上总说这辈子飞机也做过了、动车、地铁全都见识了,也值了,以后也不想再出来了,腿脚不方便,渐渐的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我很是心酸,总在想,我前些年都在忙些什么。

那天晚上,你忽然和我确认了下日期,对我说,他走了快五个月了。是啊,快五个月了。我忽然想起去年那一个一个被他珍藏起来的柿子,从柿子树上摘下来,放到熟,等我来时向小孩子一样献宝给我,让我吃掉。我忽然想起当我得知癌症晚期那种天崩地裂还是强装欢喜的回国,找各种不同的借口每天去看望却从来不敢也不能直视。想到了看着他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气喘难忍,恨不得以身相代的痛楚。

也想到更多的那些你对他十几年的照顾。他身体不好,早年救灾抗险落下的病根,也因此从部队退役转业,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都是你在操持。去年最后那几个月,大院儿对面的医院只是几百米,却已经走不过去,你每天骑三轮车带他去挂点滴,每次都是一上午,早餐午餐你都要做,却不能从病房离开,他一定要你陪在身边,直到他连走过庭院上三轮车的力气也没有,必须住院,一家人轮流和你一起陪床,帮你分担。

他最终还是走了,几个月后的现在,我将你带到了十三年前他曾去过的地方。你是那么的开心向我一遍一遍的说,你记得很清楚,“那年是非典,每年单位组织旅游,他因为身体原因往年从来不去的,只是想坐一回儿飞机,所以来了,不能带家属,他去到了南天一柱、到了天涯海角,看了博鳌海水和河水交汇的地方。当时因为觉得便宜,他带回去好几个柚子,在飞机场超重还送给了别人两个。” 你总是念叨“我也是来过天涯海角了” 、“为什么到处是椰子树却见不到柚子树”我不知道是因为你到了他曾经到的地方而欢喜,还是因为坐飞机出来旅行而欢喜。但我知道你自己缝制的钱包里有他的一张一寸照,那次取身份证我看到了,我想这些天,他也在我们身边。这十几天,一直在我们身边。

你还经常和我说起大院里其它老人的事情,我们的邻居最近几年走了很多,尤其是这两年。真正离开的离开,搬走的搬走,前前后后三排的院子九户里只剩下你一个人,我不禁想象着夜晚你一个人的空旷。你一个一个数着向我叨念他们的归宿,那些名字我对不上号,见了人应该都认得,一张张脸在我视线里滑过,分不清谁是谁。你又感慨房子要拆迁了,不知道这个住了快三十年的院子还能住多久。他在走之前已经签了换房的意向书。我心里想,是啊,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虽然早就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了,院后的大湖早就划给了公园,堵上了后门,不给钓鱼;大院两边茂密的大树,因为各家各户停车问题前几年已经砍掉,新瓦了地砖水泥……而这一切现在又要拆了,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我带个人回来,一点一滴讲述那些逗狗捉蝉、打枣摘果、翻墙找蜗牛、落叶里烤地瓜、冬天里堆雪人的过往。

那些大院里你们看着我们一起长大、玩在一起的朋友也慢慢失联了。仔细的想了想,手机里也只有其中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他父母很固执的没有搬家,一直住在那里。但是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几年前?我记不起来了,好几年前吧,只有微信上还时不时在问候。这些年我都在流浪,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我知道我的心一直留在了那个院子里,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已经深深的埋在了地里。你说院里两棵葡萄树可能慢慢的老了,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葡萄,而我的记忆早已穿越回了那个闷热的夏日,我们午觉醒来,你打着扇子,麻雀叽叽喳喳,总是来偷吃还未完全熟的葡萄,我在想到底是绿色无籽的新疆葡萄好吃还是那个皮厚的紫红色提子好吃,口水不知不觉得泛上,念叨着抢食的麻雀。

也许,葡萄树要枯萎了,可能像是学前班时那棵被雷劈到的核桃树一样,要从院子里消失了,而房子也最终会一砖一瓦的慢慢坍塌掉,只剩下回忆。也许很多故事,我也只会埋藏在心底,谁也不想再说起。就像小时候的那间卧室,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决定改造空间时,将墙打穿,拓展成了一间大卧室,现在看不出丝毫曾经存在的痕迹。空荡荡的大床,却再也不会有人睡,他走后,在床头,你摆上了我从未见过的你们的结婚照,还有一些老照片。我进去过一次,再也不敢看那些过往。

这几天我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慢点儿”,想你走的慢点儿,也希望时光溜走的慢点儿。回不到过去,却还想留住现在。此时此刻,你睡在我身边,宛如不知世事的孩童,我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凝视着你,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