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读过我上一篇日记的人会觉得我的暑假过得很好。其实我只是把最愉快的部分记了下来。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何必自己为难自己。
大一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很努力了，努力的读书、写总结、练琴。大二的时候意识到，原来我可以更努力，每本书读完之后的中文总结变成了每节阅读课之后的英文记录。中间算是休息了一年，在家休养四处走走写写公众号。大三回来发现原来还可以更进一步，只是阅读课之后的写作变成了每节课后的记录和思考。直到这个暑假，我发现，原来我还没有到极限，我可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累了就练琴，周末和平时的唯一区别就是中午下山去吃碗面，然后去超市买橙子，在山下的花园里树荫下发发呆。
在暑校的第一个月，没有下过山，即便只有十分钟的路。就好像自己来到了假的欧洲，一切的一切除了学习都和我无关。除了最后一个星期，每天都是学到一点钟，一点半休息，然而第二天早上的课还是听不懂。是的，我从第一个星期后半段开始就听不懂课，一直到最后第八个星期，也从来没有听懂过，讲课的内容全都是靠小老师卡下午和晚上帮我补。
周一到周六早上的课九点开始，到两点结束，中间两个休息。往往上午第一个小时是复习的话就好一点，连蒙带猜的想着前一天卡讲过的内容，跟着一知半解的听过去。之后的课就傻傻的坐着，抄板书，权当练口语，试图跟着老师的发音默默的再说一遍，尽管不知道什么意思。然而发现我跟不上那个速度。最开始老师说的一句话，说的快的话，在我耳中根本就不是句子，而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单词，中间应该是在哪里断的我都不知道，一头雾水，冷汗直流。
第一个星期，老师还会叫我上台参与演课文，读读台词，之后大家都知道我听不懂课，从来都不会叫我……真的尴尬。第二个星期，大概老师们就意识到我的听音系统可能有问题，与此相关的"说"也很有问题。即便拉丁语的发音规则无比的规则，没有任何变音，所看即所得，我还是发不了音，读不出来，完全拼不出来单词。上课同学被点到读课文，跟不上；录音材料，试着跟读，跟不上。卡陪我辨音，一点点固化元音在我大脑中的印象。每天下午本来只有一个半小时的小组课，最开始调去卡小组后，其实他的小组我都跟不上，只能劳累卡在午饭后单独拿一个半小时带我辨音，晚饭后再带我过语法，其他人的小组时间，我就一个人躲在花园或者寝室里一遍一遍的读。原本晚饭前的集体复习课时间卡的室友带我过课文。于是就这样每天的功课就排到了凌晨。凌晨到一点，自己再复习或者把第二天的课文熟悉一下，然后做伸展运动，去睡觉。
你问我为什么要作伸展运动？因为我每天早晨都是腿抽筋抽醒的。坐着的时间太长了。
看累了书，就去弹琴。又两三年没有正儿八经碰钢琴了，这个暑假也不过反复的弹几首曲子。自己带一支笔，每弹一遍巴赫，就在正字上加一笔，弹一遍对比一遍自己的进步，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钢琴的曲子是这样的，每多弹一遍，就多熟练一点，第一遍和第五遍，第十遍，第二十遍明显是不一样的。读课文应该也是一样的。“第二个周六晚上十二点半（周日凌晨），卡带我读完课文，我和他说，“读一篇课文录音要15分钟，读100遍时间不够，周日一天，我争取读50遍。”于是，第二个星期天，自己躲在小教室，拿着纸笔读课文，一点一点的加我的正字，一遍又一遍的跟着录音读。其实没有读到50遍，因为想要先把单词和语法过一遍，结果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下午才开始读课文，也就读了十几遍，但是读到傍晚，已经明显感觉到进步了。从最开始完全跟不上录音材料，要跳单词，再到开始能跟个别句子，再到隔一两句就差上一句，再到多读几句差上一句，就这样一遍一遍的读。
再后来我也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忽然第二个月某个星期就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读课文算比较顺了，偶尔还会有元音发错，重音还是经常搞不清楚，但是比最开始完全开不了口已经好太多了。
其实这个时候还好，因为我对自己还有信心，还没有崩溃。至少那个时候我还觉得，如果我足够努力的话，我可以追得上进度，如果我能追的上进度，在课程结束的时候，我一定会为自己的进步高兴的。
第三个星期，我终于发现事情走向不太对。
我找到同在一个小组的中国同学问他学习方法的问题，问他能不能听懂课，惊讶的得知，同样无任何基础，对方甚至不用辛苦的预习课文，就能跟上，最后我们是一致觉得他语言天赋比较好，然而那时候我把他的语言天赋当成了普通人的线。同样在卡的小组，第三个星期，卡让我试着加入正常的小组复习时间，把午餐后的单独辅导变成自习时间。一万点暴击，直到有一个晚上晚饭后的小组练习题课，我崩溃的躲开。上午的课听不懂，单词不认识，语法不懂，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努力还是跟不上。 人生之前从未有过的经历，然而我知道我不笨，我想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抽空开始翻关于第二语言学习的论文，室友是个陪孩子来学习的妈妈，告诉我她的大儿子有类似听音的问题，做过auditory therapy，每周两次，大概半年。然而我一路顺着资料查下去，绝望的发现，如果真的是大脑神经的问题，七岁之后基本上很难再刺激，和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有关，和小时候可能大脑受到撞击有关，或者就是天生这样子。 很不幸，我清楚地知道我小时候语言的环境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土话，连普通话都不是，而且小时候脑袋撞到过，缝过针。即便都无关，大概就是天生不擅长。
我终于要面对事实，承认自己的在语言方面没有天赋，就是比别人慢，甚至比有阅读障碍的siti接受都慢。 我终于要面对事实，那就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有可能追不上正常的进度了。
大概这个时候，还有一件更难过的事情同时发生了。 一曲《阿罕布拉宫的回忆》 好像是“仲夏夜之梦”的开场，截然相反的结局。 他告诉了我他和他前男友的故事。 嗯。 十万点暴击，血量见底。
还能说什么呢？继续学习。 一个人夜晚，坚持着做完功课，在山顶遥望着罗马的万家灯火，久久的沉默。 我在想，要怎么办。 五月底，从美国的大峡谷离开，我和朋友说，我似乎又找到人生的新目标了。之前我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顺便吃遍天下美食“，书一直在读，国家也走过不少，虽然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但是我知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想去就能去到。至于口舌之欲，还是愿意尝鲜的，但也早就淡了，吃素吃了那么久，如今因为身体原因又有各种忌讳。我的目标从来和学位、工作、成就无关，因此在美国荒漠的山上，读着读着书，生活安逸，自己就有点迷失了，好像看不清楚自己方向。公路旅行，看过峡谷的风光：顽强的绿色植被，红橙黄交融的岩石，夜晚漫天的星辰，隐约的银河，两天两夜一路下到河边再走回山上，我想起了小时候对会说几国语言达人的羡慕，已经我想要读通哲学原著的渴望。离开峡谷的路上，我和朋友说，我知道我英语都学的不算好，但我要学语言。给我十年。
这个暑假原本只是一个开始，然而已经向我展示了前路有多么艰难。 我犹豫了。 不知道应该顺着自己的天赋换个方向前行，还是与之死磕到底。 我真的犹豫了。 我知道自己空间概念比较好，可以在脑子里搭几何模型，观察和逻辑推理也还可以，原本选的方向就是数学哲学，把早中期数学和哲学思辨合在一起，去思考科学和哲学分家之变。在国内选过数学的专业课后，我知道我数学也没有那么好，深切的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做最前沿的数学应该力有不逮。如果真的只做这个方向，学语言当然有加分，然而不用学太好也没什么。
大概我这人有点倔。
小时候弹琴，其实我总是在敷衍，每次弹够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就欢呼雀跃，质量和我无关，忘记有没有做过用复读机录音播放假装在练琴的事情。小时候的钢琴宋老师虽然觉得我学东西快，但从来不看好我，更喜欢另外一个刻苦的同学。她的进度最开始比我慢，后来早就把我超过去了。其实我不是不能刻苦，只是那时候根本没意识到弹钢琴的意义，打心底厌烦。
如果我想做一件事，我可以坚持。
这个暑假早晨的课，让我想起来了在香港的时候，大概那时候还没找到自己的学术兴趣，还想着在香港生活的事情，决心要学广东话。那时候就发现江浙的同学学广东话真快，还以为是地域原因，现在想想，生活已经给了我太多提示，然而我却不曾留意。我加了社团，每天和本地人凑在一起，开会，玩耍，最开始也是像傻子一样混在里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能听懂了，然后用不标准的发音瞎说一通，就这么混了小半年混通了。
之后想转学，那时开始下苦功背单词做听力练习。我最好的朋友雅思考8的时候，我还在6上挣扎，每天背200个单词，刷托福。我知道自己比别人开始地都晚，格外的珍惜在荒漠里读书的机会。我不算最优秀的学生，但我大概算是对得起自己了。再也没有见到D这种语言课的成绩，也不会像在香港时再为绩点甚至不到3沮丧。
我还是想要学语言。 我能听到自己内心的渴望。 在不同的地方学不同的语言，读不同的书，体验不同的文化。我知道我自己，既然原本我的禀性就是很难往深处走，那在广度上下功夫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比别人困难而已，并不代表我不行。 感谢这个高强度的暑校让我更清醒的认识自己。 对自己多些宽容，却也不会放弃。
第四个星期 还是在很困难的追进度，卡每天晚上教我到凌晨，能复习完当天的课文即可，预习根本就不用想，没那个时间，也不指望早上的课能跟上，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即可。 读到一篇课文，很喜欢里面的故事，尤其是一句: Dum anima est, spes est. 希望与灵魂同在。将之改成自己的签名。 生活单调而充实，不敢说每天都能切实的感觉到自己的进步，但总归是知道自己每天都学到了新东西。做了拉丁语的梦。学英语好多年，直到在美国的大二才真的有一次英语的梦，没想到一个拉丁语的梦这么快就来了，虽然只是一小部分。梦到妈妈说我写的两个拉丁语句子语法有小瑕疵。大概是压力真的太大了，情绪又低落。 每天早上起床给自己鼓气，然而经过一个上午，每每到午饭的时候都很失落，吃饭只想坐在长桌最边角的位置，一句话不想说，反正也听不懂。 除了坚持大概没什么能做的。第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我终于决定下山犒劳自己的胃。
一个月的时间感觉像是过了半年。 其它同学也都戏称在监狱里生活，真的累。
第二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每天都是重复的日程，更加困难的新内容。因为有些同学只报了一个月，所以离开了，然后新来只报第二个月的都是水平很高的，毫无压力。更加孤独。如果你想听一个屌丝逆袭的故事，不好意思，真的没有奇迹，我一直都是吊车尾的状态。能做的事情除了继续坚持之外也没什么了。朋友推荐了一个软件anki，用来背单词，每天听不懂课，累了就默默自己刷单词。直到两个月结束也没刷完第一个月就应该背完的两千，还差大概五百个，其实是可以刷完的，只是最后一个星期和卡投入了太多精力在音乐上面。因为课在第七个星期的后半段已经完全追不上了，即便他每天从下午五点半带我和siti到九点，然后十点到十二点半。
身边其它零基础同学中间出现了大规模的瘫痪状态，原本能跟上课的他们终于体会到我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有的绝望了。小组里除了siti和我，本来还有另外两个同学，有一个一声招呼没打，下午小组复习课结束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听说早上忽然决定买机票飞回美国了；另外一个好歹告别了一下，说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第二天也走了。还有其他改机票提前要走的，就连其它最刻苦的中国同学们也喊着要退学。大概因为我早一个月就开始习惯，这种绝望早已有过，反而出其的平静，继续乌龟一般的往前爬。其实他们的进度都比我快。
第二个月换了新室友，作息很不一致，又是罗马最热的时候，一晚上醒三次，热醒的，腿抽筋醒的，早上被吵醒的。第四次醒来才算起床。原本第一个月我都不午睡的，一口气从起床一直到凌晨一两点。第二月某天上课，就觉得自己眼睛里的飞蚊变多了，上午的课上完就眼睛累得很，给自己加了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午休，其实不算困，但是眼睛很疼，必须闭眼休息，睡不着就躺着冥想，身体的信号，快要到极限了吧。
最后一个星期，大概1/3的同学都选择了早上自习，不去上课了，大部分都是第一个月开始就同来的。没办法，这暑校不按照语言水平分班，又要照顾只报第二个月班的高水平同学，跟不上的就只能被牺牲掉。最后一个星期，大家都累了。我和siti也商量让卡休息一下，有他自己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是每天下午和晚上都不得不帮我们两个后进生补课，于是我们只维持五点半到九点的课，还是比其他人多一个半小时。吃完晚饭siti在花园抽烟、聊天或者进城，我自己作写作练习或者听卡弹吉他说些漫无边际的话题。就是这样两个月走到尾声。
幸好第二个月中间有两个朋友路过来看望我，美国的同学还有香港的姐姐，难得的跑出去，在畅快的聊天中理清自己的思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能做什么。 幸好第二个月中间siti没有走，即便是因为他舍不得学费，他插科打诨、爱讲笑话总能让大家开心一些；还有卡一直那么耐心；还有其它几个中国同学用母语的帮助。 幸好暑校的老师们都对我很宽容，同学也都很好。临走前，一个一个的拥抱。原是笑着告别，却在坐上巴士之后，未出校门就默默的开始掉眼泪。
命运对我是残忍的，赐我以荆棘； 命运对我是温柔的，予我以星光。
即便到最后我还是傻傻分不清楚名词和形容词，即便到最后我经常还是找错句子的主语，还是记不住动词的完成式变位，还是听不懂大家的谈话，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我相信命运却也不算宿命论者，也许一切不完全是fatum（命运），而是一连串的factum（已完成的行动）。
管他呢，我自仰天长啸出门去。未知的目的地，未知的风景。多年来电脑开机页面的一行话从未变过：行走在前进的路上，加油。
我在飞回美国的航班上写完了这篇日记。 没有什么特别要表达的，只是觉得我要铭记这个暑假，记住这个认真努力过的自己。